哀牢

嬴光《明月映山小》之十三

*穿越回南梁梗


月色轻柔穿过轿帘。

褚嬴一路无话,也并非是在欣赏月色。他只是低垂着眸,连金哥说王侍郎府上有喜事,道贺的车驾把一条长街都堵住了,回府需得绕路,也只是浅浅“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时光以为褚嬴或许是方才饮了酒有些醉,便安静地陪着他。轿中半明半昧的光影让他想起第一次去祖母家回来的晚上,褚嬴执着他的手在他掌心写“獾”字,那轻柔的浸着汗珠的摩擦感。

他抬眸,一轮圆满的明月在轻轻地摇晃。

 

回到府中,霜晚和双跳捧着铜盆和白手巾进来要替褚嬴拆卸发髻,时光大手一挥:“不用了,你们回去睡觉去吧,我来替官人拆头发。”

双跳掩口而笑:“郎君,自您来了,这平日的伺候官人入浴啊,睡外间守夜啊,一应都免了,您就让奴子们做些事吧,不然这月钱拿着都不安心。”

“不用,这点事我时光还是能替你们分忧的,怎么连偷懒儿都不会呢,快去快去。”

霜晚放下铜盆,躬身一礼,拉着双跳默默地退下去了。

 

褚嬴自铜镜中看向时光,眼底浮现浅淡的笑意,说了自祖母家回来的第一句话:“你什么时候还有这个手艺了?”

“这算什么手艺,梳个头发而已,我还能替你挽发呢,”时光心满意足地拔下褚嬴的簪子,“何嘉嘉不是在理发店干得风生水起的,我回去的时候用他店里的假人模特练了练手。你说的真对,我以前都不知道理发还有什么师徒传承呢,我就去几天他们老板也磨磨唧唧的……”

褚嬴始终保持着那抹淡淡的笑,看时光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的,他的眸中逐渐弥漫隐晦的伤感。小光,你知不知道挽发对古人的意义……

时光学着霜晚的样子把象牙梳在玫瑰花水里蘸了蘸,仔细地将长发梳了一遍,又尝试挽起。卫子皙的头发长到膝弯,却在卫子楚的手指下听话无比,褚嬴的头发明明只到腰际,怎么,怎么……

时光尝试了两遍才挽出一个像样的发髻,这才想起自己给褚嬴梳头发原是想给他解解乏,现在反而更折腾他了,于是抱歉地笑:“发挥有点失常,明天,明天我一定能给你束好头发。”

褚嬴看向时光,声音柔和:“小光,怎么突然想到为我挽发。”

“我前些日子不是去卫子皙家玩儿,看见卫子楚替他梳头发,有个兄弟姐妹就是不一样,你家里不也只有你一个吗,也让你体会一下温暖啊。”


听见卫家兄妹友爱束发,褚嬴忽地笑了。浅浅一缕,意味深长。

这种笑时光到了南梁之后就十分熟悉,他在各色人等面上都见到过,双跳和鸣蝉,卫子皙和子楚,祖母,鄂云珠,甚至还有长街上只见过一面的庾容,神神秘秘,欲说还休。

时光终于憋不住了,学着怀恩寺里那莲座之上菩萨微微含笑的模样:“你们南梁人怎么都这么笑,跟扮菩萨似的,拈花微笑,半遮半掩的,笑什么呢。”

褚嬴的笑敛住了:“你说,许多人都这样对你笑过?”

时光想了一下:“嗯……是很多。尤其是卫子皙,总是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笑得奇奇怪怪的,问他怎么了也不说,不知道打什么哑谜。”

褚嬴望向窗外,沉默了。那王侍郎家锣鼓声不绝,隔了两条街仍能听见晚宴上宾客贺喜觥筹交错的声音,这喜乐的声音落入两人耳朵却勾出不同的心思。

举办喜事吹锣打鼓的声音在两人中间占据了一段时长可怕的空白。

 

褚嬴终于说话了,他的声线本来就低,此刻更是沉沉的,像是被许多情绪被拖拽住了:“小光,明日,我们一起去郊外的玄畅楼赏风景吧。”

时光从自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高兴地说:“哟,官人您得闲了呀,您不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就算不去宫里也是这个尚书请那个侍郎邀的,怎么有时间来陪小的呀。”

只是褚嬴的神情一点也不轻松,反而像是压着阴翳的心事,他动了动唇也不言语了。

半晌,褚嬴说:“我有些……有些累了,我们洗漱一下就睡觉吧。”

自从时光膝伤以来,褚嬴说伤口不能沾水,就允许他可以不洗澡而是擦身。他又说后背时光自己照顾不到,便由他替时光擦后背。

时光本来不好意思极了,后来渐渐也习惯了。可是今日褚嬴竟像是完全忘记了此事,只是让使女抬水进来。使女放好水出去了,褚嬴也不去洗澡,仍是坐着。

时光推理了一下,这水难道是为自己放的?他想了想,小声问道:“褚嬴……我今天也洗澡吗?”

褚嬴回过神:“让我看看伤口。”


时光坐到床边,自己褪下绸裤,他膝盖上的淤青已经散了大半,大腿上横亘着三道可怖的长疤,已经结上痂,但时光显然经常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去揭痂,有些地方又破了,流出淡黄的组织液。

褚嬴微皱眉头,骨节分明的手慢慢抚过这些疤。他的手美丽极了,除去棋茧,无一处不细腻光滑。指甲是新荷初绽的淡粉色,如珠如贝,如珍贵的永子一般泛着微微的光。这样的手却在抚摸那些丑陋的疤,时光只觉得呼吸全数被夺走,一阵战栗从脚尖直涌上天灵盖,比长新肉时的痒更让人难耐。他慌慌张张就想找东西把腿盖上,褚嬴突然轻轻打了他的右手一下:“不许乱揭疤。”

“你又不是我妈,少教训我。”时光垂下眼睫,撇着嘴说了一句。

褚嬴立刻就要反驳,时光怀疑他差点脱口而出:“我就是你妈。”还好褚嬴只是说:“我是你的师长。你做的不对的地方,我就应该纠正。”

“好好好,师父,老师,师长,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揭疤了,行吗。”

时光郁闷叹气:“我就奇怪了,怎么刚来这那会,人人都觉得我是你儿子呢,虽然你存在了一千多年,可是你现在身体的年龄才多大?二十八,对吧,我今年十八,就差十岁,你生得出我这么大的儿子吗?”

褚嬴扑哧一声笑了,他低下头,肩膀不住耸动。时光道:“笑什么,我说的不对吗?我爸可正在进行伟大的援非建设呢,少来占便宜,洪河不行,你也不行,谁都不行。”

褚嬴看进小孩儿的眼睛里,声音带笑:“是,不敢冒犯令尊。”

 

最后褚嬴被时光赶去洗澡,时光自己拿布巾蘸水擦了擦,觉得后背也没有那么难够到嘛,可能是自己胳膊够长?

这一晚上情绪大起大落的,又是差点没办法和褚嬴一起住,又是那讨厌的王侍郎大操大办婚事,又是褚嬴不知为何情绪低落,又是突然明天可以一起出去赏风景,时光以为自己会睡不着,没想到头一挨着枕头困意立即上涌,可是那王侍郎家竟还在歌舞不休,细细的歌吹随风入耳,让人不得清净,真是可恶。

遥遥的,锣鼓和唢呐吹奏出明亮的背景,丝弦滑动如溪水上跳跃的鸟雀,如在锣鼓张开的阔大绣布上穿针引线,素手转轴,长甲拨弦,一下下,一声声,铺排出复杂华美的盛景。笛箫作缀,琴瑟为副,绣布随之缓缓展开,乐声流淌过白玉箸黄金杯,流淌过长街小巷,流淌过柳梢月下。人语声,击节声,车马声,如一团遥远的闹哄哄的云。

那隔着两条街的院落,想必此时正是红烛高照,喜结连理吧。


褚嬴原本背对着他,他转过身来,发丝窸窸窣窣:“小光,睡着了吗?”

“没呢。”

褚嬴这么问,时光以为他有什么话要说,但褚嬴并没有再说话。

时光渐渐觉得自己失去意识,似乎沉入那团闹哄哄的云里。

等他迷迷瞪瞪再睁开眼睛,耳边还是丝竹不绝,他就知道,自己还没完全睡着。

褚嬴仿佛自刚才就一直看着他。这一方床帐隔开一个小小的世界,世上一切均与他们无关,只有四目相对,暖香浮沉。

时地悄然模糊了,此时不是南梁,此地也并非建康,群山万壑,江河湖海,都隐去了名字,消失了踪迹。世间只有这一张帐幔飘动的深深蕴藏着古典之美的雕花大床,时间也只在这里存在。

光阴屏息,岁月无言。

一阵柔软的怅惘悄然爬上时光心头,白日里他断然不敢如此长时间地和褚嬴对视。或许是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或许是褚嬴那些不经意的动作,奖赏一般摸摸他的脸,细心地给他掖被子。时光害怕自己望着褚嬴的眼神会流露出渴望,渴望他的温柔和抚摸。

是多么熟悉的感觉。干燥的心被淅淅沥沥的雨声逐渐润湿的感觉。


时光的话先于他的思考:“是不是下雨了。”

“没有下雨。”

“明天我们要去郊外呢,睡吧。”

“明天吗。”

“嗯,明天。”

他在软枕上蹭了蹭脸颊,因着困倦,声音有些沙:“皇帝会不会给你赐婚。”

褚嬴立时道:“不会。”

说来奇怪,时光对褚嬴的话是一万个信任,他说不会,那就是不会。


“褚嬴,就算,就算你以后成婚,也不要把我从你枕边赶走,行吗。”

这话其实说得无赖了,他若是与他人共结鸳盟,又怎还有与他共寝的道理。

“小光,我不成婚。”

褚嬴平淡而笃定地说出这似陈述似承诺的话。他伸出手,轻轻抚上时光的脸侧,指腹掠过少年人光洁的额头,如同轻触一件名贵脆弱的瓷器。

他的手温温凉凉,时光觉得自己置身的那团具象化的吵闹的瞌睡云里下了一场清凉宜人的雨。

“能分去我一半枕席的,只有你。”

时光心想自己肯定是困迷糊了,不然他怎会觉得,刚刚褚嬴,其实是想吻他。


tbc

还有一更应该在半夜,鸽了许久非常抱歉,感谢看文的每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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