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牢

嬴光《斜月沉沉藏海雾》之十七(上)

明晚八点还有一更!


鄂府。

花厅里,锦衣华服的小公子手中捂着暖炉,兴高采烈看着对面的人:“时光哥哥,你能来找我,我真高兴!”

时光递了拜帖,在约好的日子上门,得到了鄂云珠的盛情款待。

“阿光哥哥,你尝尝这个姜糖,娘说冬日吃这个可好了!”

虽然不爱吃姜,时光也不想拂了鄂云珠的好意,勉强拈了一颗放到口中。

鄂云珠却看出了时光风轻云淡之下的面目狰狞:“哎呀,阿光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姜的味道?这里有水晶梅子糕,快过过味道!”

时光如蒙大赦,将碎裂的姜糖吐到茶碟里,猛灌一大口茶,这才好受一点。

 

 

鄂云珠看着对面的时光,两手在一起揉搓:

“其实我一直想去看望阿光哥哥,可是你和棋品逸官住在一起,我、我害怕他……”

时光的好奇心被点燃了:“为什么呀?”

难道褚嬴在南梁还有什么止小儿夜啼的恶名?

小珠儿羞涩一笑:“我知道褚大人是端方君子,涵养脾性都是极好的。可是他下棋太厉害,我又太笨了,子皙哥哥不愿收我为徒,褚大人却比子皙哥哥更胜一筹,我就畏惧他。”

时光想起褚嬴说过,清朝时许多棋手畏惧小白龙,不敢和他对弈。这个七岁小童畏惧身为棋神的褚嬴,倒也是合情合理。

 

 

“子皙?谁在说子皙?哪里有子皙?”

窗格菱影闪过女子张扬的朱红罗裙,浓郁脂粉香扑面而来,鄂家二小姐云绯步入花厅,只见着时光和鄂云珠,眼中一抹失落。

她挽着松松的堕马髻,美自然是极美的,时光却一眼看出她的头发比之前短了许多。

鄂云珠压低嗓音,语速飞快:“前些日子父亲要给二姐姐说亲,二姐姐闹着要剪头发做姑子,你可千万别触她的霉头!”

鄂云绯眼神扫过时光:“欸?这位小郎君好生面善啊,我是不是演武场见过你?”

“二姐姐,这位是棋品逸官褚大人——”

“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个让褚大人连安国公主都不要了的娈童吧?”

她凑到时光耳边:“听闻当今至尊把你投入禁牢,是庾容那小子把你保了下来?你知道吗,庾容他忤逆了至尊之意,屁股开花了——哈哈哈哈哈!”

鄂云绯兀自手绢掩口娇笑了一会,见时光只是瞪大眼睛看着自己,顿觉没趣,挨着鄂云珠坐下:

“你刚才为何提到子皙?”

“我、我刚才是说因为太笨了,子皙哥哥不愿收我为徒。”

“是啊!你这个傻小子,若是你能得子皙青眼,我这个做姐姐的也能乘便多与子皙来往,说不准,他便对我有意了呢!”

鄂云绯不胜烦忧地揉着鬓边穴位:“珠儿,你是这平阳侯府的嫡子,娘和姐姐的前程都要靠着你。你要把心放在学问上,少弄那些花花草草才好。那贱妇的庶子今年才五岁,就把《论语》背得滚瓜烂熟,你可莫让人越了过去!”

 

 

侍婢慌慌忙忙进来禀报:

“侯爷回来了!”

平阳侯大步流星跨进花厅,见着鄂云绯便骂:

“你这逆女!为父罚你在房中静思己过,你还敢跑到这里擅见外男!”

鄂云绯盈盈起身,挽着平阳侯的手臂娇嗔:“爹,这是棋品逸官家的娈童,不是什么外男。”

平阳侯上下打量时光,略对他点了点头,又转头怒对鄂云绯:

“你这丫头,还不快回去?”

鄂云绯闹:“我不回去!除非爹爹绝了和张家的婚事,不然女儿就不回去!”

“那张家的孩子怎么不好了?卫子皙虽然挂在正室名下,可是谁都知道他的生母只是倭国一个身份低微的舞女,为父这都是为了你好,你给我回到房中,细细思量!”

 

鄂云绯跪坐在平阳侯脚边哭泣:“爹爹哪里是为我好,分明是看中了张家的势力!长姐已经顺了爹的意思嫁到卫氏,爹就不能让女儿和心悦的良人在一处么?难道爹要学先帝,一个两个三个女儿都送出去联姻,谁不知道永世长公主思念自己的原配夫君,几乎哭瞎了眼睛!”

 

“你你你,先帝的家事也是你能随意议论的!”平阳侯拂袖,在花厅里转了几圈,落座,饮了一口茶:“为父也想和卫氏亲上加亲,只是那卫子皙无意于你,你就该绝了此情!如此纠缠不休,一点闺阁女儿的矜持都没有,闹得人尽皆知,丢尽为父的颜面!”

 

“爹,我不嫁张家!女儿一定要自己寻一个如意郎君,要我鄂云绯看上了才肯嫁!女儿就这一个心愿,求爹爹成全……”

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伏在地上哀哀哭泣,平阳侯早就心软了,话语间不过虚张声势。

 

鄂云绯趁热打铁:“求爹爹绝了和张家的婚事,让女儿在家多孝顺爹爹几年,爹,爹!……”

她一边哭天抹泪,一边偷眼觑平阳侯的神色。

“好好好!你先回去自己房中!”

平阳侯终是耐不过自己貌美如花的女儿,鄂云绯高高兴兴挽着平阳侯到了后宅,说是亲手做了糕点要孝敬爹爹。

时光自然也不好久待,临行前鄂云珠捏了捏时光的手,悄悄道:“阿光哥哥,我们下次到庾容哥哥家里,让他带我们去骑马!”

 

 

从鄂府出来,时光不知道要去哪里,乘着揽客的小舟在小桥流水四处游荡,等他定睛一看,摆渡老者停在了怀恩寺山脚下。

时光想着或许妙葩回来了,于是决定再爬一次山。

遗憾的是,小沙弥的答复仍旧是不知妙葩所踪。

 

神女殿旁,有身着单薄绣裙的女娘驻足在殿门口的楹联旁,怔怔出神。来往神女殿的女香客居多,她的身量明显比她们高出一大截。

其实在河边第一次相遇时时光就该看出来这是男扮女装,只是在市集上见惯了身材高挑的胡人女子,一时也没觉得奇怪。

时光不知该如何称呼他,于是用了最老土的那种:“是你!”

萧元思一惊,发现是时光,嫣然一笑:“是时小郎君呀!”

“对,是我!萧……姑娘,你今天怎么蒙着面纱?”

萧元思笑笑:“平常在人流众多之处,都是以纱覆面,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他看向楹联的目光满是怀念:“上次听时小郎君提到雪臣在此题下的对联,终是整理好心情故地重游。时小郎君来烧香拜佛吗?”

“嗯……对!来拜拜。”

萧元思看向时光身后跟着的护卫既明,还有紧跟的双胞胎使女:“你家官人可真是放心不下你。”

“其实我来此也是与人有约,今日逢七,光化郡主会来药师佛殿为兄长祈福。”萧元思和时光边走边说,走到药师佛殿前,果然见使女正搀扶着卫子楚从蒲团上慢慢起身。

时光记得她赤甲烈马在演武场英姿飒爽的样子,今日她略施粉黛,倒像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姑娘。

上午才见了那美得霸道张扬的鄂云绯,卫子楚单论容貌自然是比不上她,举手投足却有着闺阁女子绝不会有的挺拔昂扬之气。

“萧娘子,你来啦!”卫子楚和萧元思见完礼,瞧见时光,“咦,这是那个可爱孩子!你还记得我么,我在演武场见过你的!”

“你们认识?”

 

三人互相介绍过后,卫子楚瞥见时光身后的碧眼使女。

“欸,这不是锦屏锦画么!”她的声音如黄鹂清脆。

双胞胎使女欣喜行礼:“拜见郡主!”

卫子楚拍拍时光的肩膀:“时小郎君,你可知道这两个姑娘为什么叫这个名儿?”

时光摇头。

卫子楚笑嘻嘻地:“她们呀,原本是我捡回来的,随我一处习武长大。后来出落得越发好,你们家老夫人可是个眼刁的,就被你们家老夫人要了去。老夫人寝阁里有架锦绣屏风,上面绣着两只碧眼猫儿,因此给两姐妹取了这么名。”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锦屏锦画,锦绣屏上画。

 

 

几人正叙着,锦屏锦画忽然对视一眼,齐齐在卫子楚身前跪下:
“郡主,今日奴婢们原是奉褚大人之命保护小郎君,不该多嘴的。只是有一事,实在不能视若无睹,想求求郡主!”

“求我?怎么,褚大人月钱给少啦?”卫子楚虚扶一把,命二人起身,“这里说话不方便,随我到偏殿。”

 

既明关上木门,守在外面。

卫子楚从袖中取出几片叶子,手指一搓捻成叶子杯,给几人一人斟了一杯热茶:“有事说吧。”锦屏捧着叶子杯,瞧了瞧陌生的萧娘子,又瞧了瞧时光,开口道:“禀郡主,官人……遣散了红袖,如今红袖的娘将红袖三百两银子卖给了出宫的庞太监,奴婢们实在不忍红袖落入魔掌,求郡主救救红袖!”

卫子楚沉吟:“将红袖遣散回家里,是褚大人的意思?”

锦画忙道:“不不不!官人知道红袖家里的光景,让红袖去绣坊里作绣活,也给了红袖本金自己租赁宅子。红袖的娘听说她被遣散了,忙忙地接了家去。谁知红袖那弟弟看上了一个破落户家的小姐,要五百两的聘金,她娘竟趁红袖睡着,绑去了庞太监府上。”

卫子楚想了一想:“若我记得不错,红袖是绝卖的奴契吧?”

“是,奴婢们也劝过,既然卖了就不要再回那家,可是——”

“红袖的娘虽然卖了她,可是平日也嘘寒问暖,逢年过节,也接红袖回家团圆?”

“是……”

“红袖每每领了月钱,也拿回家里不少?”

“是……”

几番问答,卫子楚心里已有了计较,她淡淡道:

“锦屏锦画,红袖一直跟家里有来往,这凡是家里有兄弟的女子,不怕爹娘心狠,就怕爹娘心狠,嘴上还会说着好听话,平日里再略施点小恩小惠,将女孩儿哄得难舍难断。你们今日来求我,是念着往日和红袖作伴的情分,这是人之常情。可是我想你们心里清楚,这般境况,谁也救不得她了。”

 

锦屏锦画捏着手中的叶子杯,默默无语。

萧元思道:“郡主所言甚是。妾身也救过一个这样的女孩,名唤青桃,生得瘦削肩膀,颇有几分颜色。妾身看她绣工不错,托郡主在绣坊里给她寻了个差事。本本分分做工的银子哪里有风尘里滚一滚来得多,青桃的娘一跪,哭着说她哥哥没银子娶媳妇。青桃在绣坊里待了两个月,又回去那烟花之地。”

他顿了顿:

“后来听一个赎回来的女孩儿说,青桃把自己的赎身钱都给了她娘,回去那船上不过三个月就染了脏病,香消玉殒。”

锦屏锦画知道此事无望,将杯中茶一饮而尽,起身退了出去。

 

 

只剩三人,萧元思换回了原本的声音:

“此后,我救风尘不看可不可怜,只看女孩儿愿不愿自救。有时,数月都找不到一个这样的。”

一直听着的时光猛然抬头:“怎么会?”

卫子楚摇头叹息:“这样的太多了,这些女娃娃从小就听着爹娘埋怨,眼里看着兄弟更得关爱,渐渐也自轻自贱起来,以为自己就是不如男娃娃。她们的娘再一哭着说自己身上哪里不好,或是哭兄弟娶不起亲、家里要断了香火,十个从良的姑娘九个要沦落回去。”

萧元思道:“自雪臣遭害后,我开始救风尘赎罪,因缘巧合下发现郡主回建康之后也在做这件事,郡主在演武场里辟了慈婴堂,将丢弃的女婴抱回去,从小好好教养,或许能给她们一个不一样的明日。”

“因为随王殿下身份特殊,平常都是女身和我见面,还请时小郎君代为保管这个秘密。”卫子楚向时光眨眨眼。

 

“说到慈婴堂,听说鱼参领那里……”

听见这个名字,卫子楚苦笑:“是啊,漱尔一直不赞同我回建康驻守,我回来也确是因为私情,三哥出生时医官说他活不过二十,如今也到了时候,我一定要在三哥身边护他……”

“鱼参领若是知道慈婴堂……”

时光有眼色地看出萧元思和卫子楚有事要谈,见机告辞了。萧元思说崆峒派的师侄来访,请时光有空到府上玩耍。卫子楚也邀请时光去府上和卫子皙赏雪同宴,时光一一应下了,心头却郁郁沉沉。他要去看看红袖家里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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